老废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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笼中鸟

天阴沉沉的。秦思在殿外等了许久,太监才出来通传:"陛下请您进去。"

秦思目不斜视将外袍一撩,一条腿都跨过门槛了,忽然停在原处。前面躬身带路的太监也连忙停了下来,他在宫中当差久了,早听过这混世魔王的恶名,只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。却听到秦思别别扭扭地道了一声:"公公辛苦,有劳公公引路。"

这句客气话来得毛骨悚然,太监浑身打了个哆嗦:"不妨事,您请。"

景成皇帝正批折子,秦思走进来:"给皇兄请安。"又看到旁边立着一位美人正在磨墨,便向美人略略躬身:"给玉妃娘娘请安。"

美人放下墨条,垂眼浅笑,也向秦思回了个礼。

景成皇帝最后一字落成,放下笔,将秦思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道:"柞州苦寒,你怎么反倒胖了些?"

秦思道:"臣弟到了柞州之后,离外祖家近了许多。祖母爱惜,常常赐饭,竟比在宫中吃得多了。"

"外祖?"景成皇帝长眉一蹙:"先德妃娘家就在京城,柞州还有哪个外祖?"

秦思眼眸微微垂下:"陛下忘了,我是还有一位外祖。"

景成皇帝眉头舒展开:"对,我竟忘了……先良嫔……那时你才四岁,朕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记得。"

秦思答道:"先良嫔娘娘与先德妃娘娘,一位是臣弟生母,一位是臣弟养母。臣弟当时年幼,虽不记得生母音容笑貌,却记得生身之恩,自当回报。"

"是了。"景成皇帝笑起来,拉着身边的美人:"你原不知道,朕这位弟弟是棠京城有名的魔头,连十四听闻他进了京城,也赶紧躲去郊外散心了……如今只去了柞州两年,竟比之前翻倍长进了,想来是娶亲的缘故。"

提起妻子,秦思眉眼温和起来,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:"臣弟能有些微长进,全是王妃的功劳。她常提醒臣弟与人为善,遵行礼教,也常以古代名臣的故事提醒臣弟,从善如流,择善而从……"

景成皇帝向身边挥手,示意玉妃退下。道:"可朕听闻她原是个寡妇,还比你大了十余岁。她原本守寡已经十五年,向来贞洁奉道……柞州城的女儿不够你挑?还是气朕不给你指婚?"

秦思脸色又沉下来:"那又怎么样?这样知书达理,才思敏捷的佳人,若不是女儿身,便是殿试也能得状元。在深宅大院里蹉跎青春就是暴殄天物,臣弟不过是一知音罢了。十余岁又如何,陛下和玉妃年岁差得少吗?况且她是望门寡,本就不应该守!"

话音刚落,秦思脸上重重挨了一折子:"胡闹!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!不以为耻反以为荣!"景成皇帝拍案而起,将桌案上累积的奏折劈头盖脸砸向秦思:"你看看!全是弹劾你的!勾搭成奸,无法无天!父皇在时再三容忍你,反而惯得你越发桀骜了!"

秦思仍梗着脖子:"臣弟与夫人情投意合,她孀居十五年后终遇良人,决定再嫁,何来勾搭成奸?这些弹劾的人,都这么清楚,难道是都来我府上听过床?"

"你胡说八道!哗众取宠,不知廉耻!你的脸面不要了,宗室其他儿郎还要呢!"景成皇帝气得直抖,指着这个不省心的弟弟破口大骂。

秦思顶撞道:"照皇兄的说法,明宪宗宠爱万贵妃,便亡了明不成?明朝宗室子弟个个羞愤跳河了?"

"秦恪己,你放肆!"

从秦思进宫,早有人精料定这混世魔王嘴里吐不出象牙,连忙打着快马去京郊将十四爷请回来。秦瑟进宫时,眼见两位哥哥剑拔弩张,折子摔了一地。景成皇帝已经气到头顶生烟,偏偏秦思还与他针尖对麦芒。

秦瑟心中反而有些暗幸。宫中兄弟众多,却都能和睦相处。只有这位哥哥,三天两天便要惊动父皇挨一顿罚。吵起来都是小事,大打出手的时候也不在少数。于是走进去:"给皇兄请安,给十哥请安。"

秦思只撇了他一眼。秦瑟只有十四岁,全没被当做大人。"既有律法,皇兄也不必生气。皇兄认定臣弟是刁奸,臣弟自去领一百杖就是了。只是夫人身怀六甲,经不起杖打,臣弟再代她领杖八十。"说罢,秦思站起来整整衣摆,"臣弟告退。"

景成皇帝绕过桌案,还欲追出去:"秦恪己小混蛋!你给我回来!",秦瑟连忙拦住他:"皇兄息怒。原来父皇在时,十哥便是这样,只认罚不认错的。况且柞州本就苦寒人稀,不比京城。孀妇再嫁蔚然成风,若皇兄通通禁止,柞州城就要荒了。只是做正妃不太好看,让她做个侍妾倒也没什么。"

"朕何尝不知道!"景成皇帝气愤地跌回椅子上,"你没听到那个小混蛋说什么!他四岁时生母自戕,便抱去先德妃宫里,养到八岁上德妃也去了。父皇爱惜他年幼丧母,总是多多纵容,竟娇惯出这等性子!原先在宫中教养时候就是一霸,连诸皇子公主,哪一个没挨过他欺负?还以为长大了明事理些,谁知道愈发长本事了!"

秦瑟一笑:"臣弟年幼,倒记不得多少欺负。只记得那时候人人都敬畏东宫,一言一行小心翼翼。只有十哥敢来招惹,皇兄气极时,也像刚才那样追着他打。"

"他从小就可气!"景成皇帝想起往日读书的场景,又想气又想笑。看秦瑟匆忙进宫,跑得满头大汗,便拿起帕子替他擦了,佯怒道,"你也是个欺君罔上的,若不记得他怎么欺负你,何苦听到他进京的消息就跑?"

秦瑟知道不是真要责怪自己,听皇兄已经消气,便乘胜追击:"臣弟请皇兄宽恕。十哥出言不逊,该罚。只是以他的性子,定要赌气领完一百八十杖,与杖毙他有何区别?皇兄宽仁,不如作罢吧?"

景成皇帝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来:"晚些,你再陪朕说说话,让他多长点记性!"又长叹了一口气,"秦思白白比你多长三岁,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,也不必去柞州了。罢了,虽是个孀妇,听他说起来也是个知文懂礼的,能降得住他也算功德一件了。"


有太监来叫停的时候,秦思已经挨了七十杖了。秦思抬头一看便咬牙,那太监是个坡脚的,想来景成皇帝厌他,恨不得找个蜗牛来传信,打死了他再来。太监道:"皇上口谕:你府上养着小倌侍妾,朕向来不管,若是做正妃却万万不可。杖打是责你口不择言,不必领完百八十杖,请出宫去吧。"

秦思红着眼睛:"皇兄准备塞个什么鱼眼珠子给我做正妃?我偏不!你们且打完,我再爬到他御书房去!"

那个坡脚太监急得直拍大腿:"王爷糊涂。真打完您还有命吗?您去了,谁给夫人撑腰?夫人现在是侍妾,等生养以后,于宗室有功,才有借口扶正啊。王爷难道这半年都等不得?"

虽说挨板子这样的事,全凭行刑人手上的力道,秦思也挨足了七十杖,两眼一片血红,发髻全湿透了,往地上也滴了一滩:"凭什么?……"

太监也不等他再说话,使着眼色让左右将他抬上软轿,一溜小跑赶紧将这个不省心,不听劝的犟驴子送出宫去了。


芸娘原在家里养胎,自胎儿越来越大之后,她便常常头疼眼花,也见不得风。听到下人说王爷是抬着回来的,吓了个魂飞魄散,连忙跑出去。见到秦思腰以下色彩缤纷,开了染坊一般,更是腿一软便跪了下去:"心肝,你这是跟陛下说了什么?打得这么狠?"

"我能说什么?"秦思嗫嚅道,"不过就是求皇兄赐婚罢了,将你立为正妃。"

芸娘心疼得眼泪直掉:"你定是出言不逊,惹恼了陛下……你啊,何苦这么较真?"又从下人手里把药接过来,亲自擦上去。看着那皮肉一片狼藉,芸娘不知该用多轻的力气,葱根一般的手指捏着绢帕,沾上药膏擦拭着,整个手臂都在打着颤。

刚擦了两下药膏,秦思便抽搐了一下。芸娘赶紧放下手:"可是我手重,弄疼你了?"

秦思脸朝下埋在枕头里:"没有。"他又抽搭了一下,"我就是……委屈。凭什么……我从小,生母是自戕的,养母……也从没喜欢过我。她说我不规矩,和我的生母一样,心怀怨望。可她也怨恼愤恨,她连死也不敢罢了。但她也死了,我就,什么都没有……"

秦思不是第一次挨打,却是第一次哭。他哭得不习惯,咬紧牙关拼命忍:"东宫……父皇有什么赏赐,都是东宫最先。然后是母妃位份高的,能争会抢的,巧舌如簧的……轮到我,就什么都轮不到。从小,但凡我想要点什么,都得靠抢,抢了,父皇就罚我。可我现在,什么都不想要,我就想要你。但是……我还是,什么都没有。"

他双手紧紧抓住枕头,憋得额上青筋暴起,肩胛骨颤抖着,哭得连说话也颠三倒四,不成句子,宛如稚童。

芸娘抚着他的脊背:"王爷与我心有灵犀,还在乎什么名分?很快我们就什么都会有的,我们会有儿有孙,柞州亦是好地方,你忘了?我喜欢大雪的。我们在柞州长相厮守,恬然自得,远胜棠京……"

秦思沉默了半晌,才抽抽搭搭回了一句:"……疼死我了。"

芸娘费了好一阵功夫,好不容易把秦思哄着歇下了,刚一出房门便觉得头疼愈烈,忍不住扶着花坛呕吐起来。旁边的侍女连忙给她顺着气:"倒是奇怪,我妈妈说怀孕三月才害喜,夫人怎么到五月还在恶心?"芸娘摆摆手:"许是头生孩子,反应大些,我自己调养就好。这段时间不许叨扰王爷。"

又听说是十四爷劝住了,才没挨更多的打。芸娘强打着精神,亲自从库里挑了两张虎皮送去,当作谢礼。这番忙完,身子愈发肿了,才回到床上歇息。


秦思早就挨揍惯了,若一顿揍能拔了他的劣根,十八年前就驯服了。亏得芸娘束着,也没翻出花来。这是他长十八年来第一次乐得被管,反正柞州城早早下起雪来,也没什么地方好去。秦思靠在芸娘肩上,看她一针一线地绣一个小肚兜:"这个好看,不如给我?"

"说什么胡话。"芸娘笑骂他,"这么小的东西,你拿来做什么?"

秦思道:"我就拿来压箱底不成么?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小玩意儿呢!"

"你啊!"芸娘停下手,拿食指往他脑门上点点,"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满嘴谎话。宫里绣坊什么好料子好手工没有?且不说别的,先良嫔就是越州人,越州的女红赫赫有名,哪能短了你?"

秦思垂下眼睛,沉思了一会儿:"许是有的,只是我忘了。"

"等孩子生下来,正好你也整十八了,到时候再给你绣别的。"芸娘重新拿起绣工,问他:"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?"

秦思摇摇头:"不要,都不要。我只要你。"

芸娘道:"罢了,我还不知道你吗?嘴里一句正经话也没有。"

秦思直起身来,径直走向床边,嘟嘟囔囔地说:"我困了,我要睡了。"说罢便扯起被子蒙住头。

芸娘心中长叹一口。秦思与别的男人不一样,从头到尾也没显示出一点对这个孩子的喜欢。她又想,也许生下来就喜欢了,男人都是这样。


秦思躺了一会儿,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。睡了不知道多久,突然听到小厮"砰砰"地拍门声:"王爷,王爷不好了!夫人早产了!"

秦思被猛然惊醒,心脏一阵狂跳,突然听说芸娘早产,左胸口蓦然一痛。赶紧一只手摸到大氅披着起来:"怎么回事?这还不到八个月!"

小厮亦是一脸焦急,过来伺候着秦思把靴子蹬上:"大夫和稳婆都已经请到了。王爷别急,夫人和小公子吉人天相,定能转危为安的。"

秦思心口余痛未消,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:报应!定是我说了都不喜欢,老天要把孩子收走了。听得耳边聒噪,忍不住赏了两个耳光去。

他原先在后宫时,也不是没听说过哪个母妃生产,却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。那水盆子抬出来竟是红的,即使站在帘子外,也能闻到一股血腥味,产妇的嚎哭,无端让他想起狩猎时中箭的野猪。他骨寒毛竖,克制着自己牙齿格格打颤。

秦思抓住一个出来倒水的稳婆:"到底怎么回事?为什么?都三个时辰了,怎么还没生下来?"

稳婆端着热水,眉心拧成一团麻花:"快放手!我得进去,夫人危险!"

"到底怎么回事!"秦思把稳婆往旁边一推,伸手便拉开了帐子。

芸娘虽青春不在,却仍是风韵犹存的。说不上美艳妖娆,平日也打扮得端庄大方,鬓发齐整,衣着得体。秦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她——鬓发早就散成一团,被汗水贴在脸上。黑发之间透出紫黑的脸,青眼全翻了过去。嘴里为防着她咬舌头,塞了一团帕子,只能发出呜呜声。他终于知道在帐子外面听到的敲击木板声从何而来——他的芸娘浑身痉挛,手脚哐哐地敲打在床板上。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侍女,仍然摁不住她。

旁边的下人赶紧上来重新拉上帘子:"王爷不能看,不合规矩。"

秦思脸色煞白,嘴唇颤抖几次也没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他往后倒退两步,连滚带爬地跑了。

"我种了什么因,才结出这么恶的果?"

秦思脑子一片空白,只有这一句话无限地放大,在脑内隆隆作响,激出海浪一般的回声。


等天光大亮的时候,有人来禀报,说是夫人和小公子都去了,一个也没留住。

秦思缓缓点头:"稳婆,大夫,和夫人的侍女,杀。"

一个侍女被拖出去时候放声大叫起来:"我做错了什么?夫人嘱咐了不叨扰王爷!是夫人嘱咐的!我竟做错了什么!"

秦思心烦意乱,顺手抄起个青釉四耳罐砸了个粉碎:"拔她的舌头!拔了再杀!"


棠京城的苍翎宫里,燃着袅袅的龙涎香。玉妃一进去便掩住鼻子:"陛下,妾身孕期不能闻味,能否换做瓜香果香?"

景成皇帝闭眼揉着额头:"朕今日头疼才点了些,你不能闻便熄了吧。你将衣服披上些,叫他们通通风。"

玉妃乖顺地走过去,替景成皇帝揉着太阳穴:"这次又是谁不顺您心意?"

景成皇帝食指敲敲桌案上的奏折:"你看看朕这个弟弟!朕还未责问他草菅人命的事,他倒连上了三道折子,要追封府上一个侍妾为诰命。哪有这样的规矩?"

玉妃眼睛扫了一遍奏折:"是上次来宫中,请封王府正妃那个侍妾?"

景成皇帝长叹一口:"是了,小产而亡。没有家世也没有身份,秦恪己真当诰命是儿戏?"

玉妃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肚子,这孩子还不到五个月,遮在衣服里还不怎么看得出来。听到"小产而亡"四个字时,她心里猛地一跳,有些坠坠不安,谁又知道自己是不是幸运的那个呢?玉妃道:"既是小产而亡,也算为宗室而死。便赐些金银吧,也好抚慰家人心中的急痛。"

景成皇帝沉吟片刻,道:"便听爱妃的,免得秦恪己再一道道奏折来烦朕。你是不知道,自他这位侍妾去世以后,他便一病不起,请各地名医去柞州看诊。治好的赏金百两,没治好也给路费回家。举国上下现在可是趋之若鹜。"

玉妃掩唇一笑:"陛下老说他不正经,妾身瞧他不过是个情痴罢了。"


之后除夕和端午的家宴秦思都称病推脱了,直到中秋时候方进宫来。景成皇帝新添了一位皇七子,也由奶娘抱来了,坐在诸皇子中。待吃过晚饭,众人提议去水榭凉亭上饮酒赏月,玉妃推说身体不适,便早早离席了。秦瑟想着她九死一生诞下这个孩儿之后,一直气血两虚,连久坐也不能。如今也不知道身体有没有好一点,这么想着连酒也喝不下去,偷偷从席间溜了。

秦瑟心怀鬼胎,草木皆兵,走着走着一晃眼便觉得假山后面仿佛有人,停下来喝了一声:"什么人?"

自假山后竟真的慢慢走出一个人影来,那人披着件墨色的斗篷,像只敛翼的大鸟。直走到近处,秦思才开口道:"是我。"

秦瑟心中七上八下,遇到这位兄长,真不知是凶还是吉:"十哥在这里干嘛?怎么不一起喝酒去?"

秦思答道:"我还在吃药,不宜饮酒。怕扫了大家的兴,便躲出来了。"

秦瑟干笑两声,匆匆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番,客套道:"十哥看上去是有些疲惫,但已有了些血色,想来不日就会大好。看来十哥重金之下,是寻到了一位良医。"

秦思嘴角勾了一下,南辕北辙地答道:"也该好了,再没有起色,王府就要被我折腾空了。"

秦瑟似懂非懂,他心里还惦记着玉妃,一时情急,更不知道该答什么了。

"十四不必陪我在这里啰嗦,自去忙你的吧。"秦思只伸手做了个"请"的动作,便转身离开了。

秦瑟站在原地左右为难,心脏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指的那条路,正是自己原本要走的。只是二人皆知,这条路通往后宫,外臣私入后宫可是大罪,更何况如今已有人证。就此折返,他又牵肠挂肚地想着玉妃。此时只有叫住秦思,和他一起回到席间,才是最稳妥的。

秦瑟犹豫不决时,那只墨色的"大鸟",便已走远了。秦瑟一咬牙,心想十哥最藐视宫规,绝不是告密的人,便义无反顾地一条路走到黑了。

他却连玉妃宫门都未进得去,只有一个宫女隔门与他应答了两句:"娘娘身子不爽利,吃过药已经歇下了。请王爷不必挂心,速速返回吧。"

秦瑟还未答话,听得门里玉妃断断续续地说话声,又由宫女代传道:"娘娘还嘱咐王爷,天气虽暖,可终归是入秋了。螃蟹性寒,不可多食,酒亦不可贪杯。"

凭这两句话,秦瑟溜回席间嘴角还挂着痴痴的笑。景成皇帝见他魂不守舍,便问道:"莫失刚才去哪儿了?怎么一回来这笑脸都快收不住了?"

"我……"秦瑟蓦然被点了名,倒抽一口冷气,"方才臣弟散步醒酒时遇到十哥,他与臣弟说起最近读的书,臣弟觉得甚是有趣……"

"秦恪己?"景成皇帝露出疑惑的表情,转头向秦思问道:"你竟读了些什么书?"

秦思行礼道:"臣弟病中不便走动,只读了些佛经,颇有体会。佛曰:“勤修戒定慧,息灭贪嗔痴”。爱而生贪,恨而生嗔,无明为痴。臣弟往日所作所为,竟是在业障苦海里翻腾罢了。便亲手抄了一百零八遍金刚经,供在寺里,替皇兄祈福。托皇兄洪福,竟连病也好了七八分。臣弟便想,柞州城中多少流人逃犯,若能感染佛法,从此向善,倒是功德一件。只是臣弟这病折腾了许久,王府竟再也没有余钱修缮寺庙了。"

秦瑟听他说起"戒贪"的话,只觉得心惊肉跳,眼角余光偷偷瞄向自己的皇兄。但景成皇帝毫无怀疑,皱眉道:"你再读一遍【礼记】也能明白这个道理……朕看最近弹劾你的折子少了,看来是认真读书的。只是修缮寺庙的事……"

秦思打断道:"待佛寺完工,臣弟便请高僧来开课讲法,令柞州百姓皆能沐浴佛光。众人心中邪念即除,方知皇恩浩荡,定不会再与山贼土匪沆瀣一气,柞州匪患亦除。"秦思停顿了一下:"十四,你说呢?"

秦瑟听到他叫自己,背后簌地出了一身白毛汗:"臣弟觉得十哥……言之有理。十哥向来玩世不恭,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。想必……想必是真长进了。"

景成皇帝心里原有些顾虑,听秦瑟这么一说,便拍板道:"好,便让户部拨些银子。"


中秋刚过,渤海王的折子便到了:正是秋收时分,当地却遭了蝗灾,粮食作物颗粒无收。朝廷两次下放钱粮,运至当地竟少了一大半。如今冬月已过,灾民依旧流离失所。景成皇帝震怒,勒令严查贪污腐败的大小官员。再翻下一本折子,是秦思写来的,在柞州修寺一事已粗粗完工,又请了两位高僧传播佛法,预备开课讲经三个月。接下来便是"感沐皇恩"之类的吉利话。

景成皇帝正焦头烂额,诸如此类的请安折子都只粗略看过便罢了。

秦思站在窗边,今年天暖,连柞州城里也早早开春了,风中已送来些微的暖意,远远还能听到寺院暮鼓声声。秦思垂下眼,他的皇兄向来和他没有多话,如今忙着赈灾一事,便更加言简意赅了。一本奏折展开,朱笔只批了一个"阅"。

秦思沉吟片刻,唤道:"来人!传我的令,为宣扬佛法,每来佛寺听讲一天者,赐一顿斋饭。柞州天寒,百姓贫苦,每个位子上准备一条小毯,使有心向佛的人不至受冻。"


至寒露,柞州竟显示出政通人和的景象,替秦思请封的折子也越来越多。皇十四子只十八岁,已是亲王之尊,更允其参政议政。皇十子却仍是郡王,只辖柞州。秦思也上了折子,只字不提请封一事,只道:今年春月时,南来许多灾民,如今尚有许多滞留柞州。柞州严寒,农闲时候比别处更长,加上民风剽悍。山匪与灾民勾搭成奸,柞州匪患愈烈,以至抢劫官道。便请旨领兵剿匪。

景成皇帝应允。他原只食邑两千户,远不足郡王份例,便又另赐了五百户。


玉妃自生产之后,灵丹妙药吃了不少,身子却在没有以前康健了。偏偏皇七子木讷内向,是个闷葫芦,太傅问什么也不答话,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,再问几句泪珠儿便往下掉,不是个能承大统的材料。

景成皇帝正批阅奏折,玉妃便在一旁看书。安神香自香炉中升起袅袅轻烟,冰格里还冻着鲜红的荔枝山楂。

这一摞折子全是底下的人捡好的请安折子,全是些客套话、恭维话,景成皇帝看得直打瞌睡。不禁想偷个懒,将奏折推到玉妃面前:"爱妃替朕念念。"

玉妃微微一笑,便放下书靠过来,伸手拿起一本,是南海出了一尊寿字型红珊瑚,已送进宫里来。再拿起一本,是福建养出一种新荔枝,也送进宫里来了。

玉妃纤纤玉手再拾起一本,朱唇轻启,念道:"罪臣冒死弹劾柞州……"玉妃声音戛然而止,拿眼粗粗一扫,脸色便白了下去。

景成皇帝睁开眼睛,催促道:"念啊!怎么不念了?"

玉妃连忙跪倒在地,声音颤抖:"妾身不敢念。"

景成皇帝伸手抢过奏折,刚看了几句,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了下来。那奏折上黑纸白字这些:"罪臣冒死弹劾柞州王秦思,狼子野心,意图谋反……"

名为重金寻医,实则招贤纳才。以修筑寺院为由,筹备军需。更是以剿匪为由,大肆征兵。如今虎贲军已成,骁勇异常。虎贲军但过山海关,中原如探囊取物。柞州表面上是陛下的天下,实则已是秦思囊中之物。歇王秦瑟更是与之狼狈为奸,辜负圣恩。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!

"反了!秦恪己!他竟然!"景成皇帝将奏折通读了好几遍,急火攻心,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。

玉妃赶紧叩首,说道:"陛下!陛下请三思。此事关系两位王爷,也关系陛下之江山,不得不慎重。这奏折空口无凭,不可尽信。如此大事,竟不当面向陛下禀报,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,不由让人起疑。这是何人所写?又为何混在请安的折子里?望陛下一查到底,这是其一。其二,柞州王是否真的拥兵自重?此奏折所说有几分真几分假?陛下也当严查。"

景成皇帝重重地坐回椅子上,食指轻叩着桌面,沉思良久:"爱妃言之有理。"遂唤了两队亲卫,一队在宫中彻查奏折一事,一队化妆成百姓前往柞州,又宣了秦思即刻进京。


景成皇帝见秦思之前,心里颇有些打算,可是见到这个弟弟的第一眼,却被他打乱了阵脚:"秦恪己,你怎么这副打扮?"

秦思穿着一身僧袍,双手合十道:"阿弥陀佛。臣弟今日来,是向皇兄辞行的。自四年前臣弟请慧空大师来柞州讲法,大师便一直与臣弟有书信往来。如今大师已到玉门关,准备效仿玄奘法师去西天取经,臣弟心向往之。可是碍于身份,还没有一位法师愿为臣弟传戒,所以特来求皇兄应允。"

"胡闹!"景成皇帝呵了一声,"朕看你是疯魔了!不仅你,连那个慧空大师,可有通关文牒?他不是要效仿玄奘法师?朕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出得了玉门关!"

秦思长叹一声:"善哉善哉,皇兄何苦为难出家人。我与慧空大师一样,都只是痴心佛法,想要普度众生之人啊。"

景成皇帝长吸一口气,似乎准备长篇大论的教训他,却始终没有开口,直到把这口气吐了出来:"你从小就是这样。太傅说一句,你倒有十句等着,谁也理论不过你。你自去太庙里跪着,不许吃喝,看看列祖列宗的画像,好好想想吧。"

将秦思变相软禁在太庙中,刚过两天,两队暗探便各有消息来了。奏折一事一无所获,只能责罚了呈递奏折的几个太监。而去柞州的暗探说柞州城中,佛寺林立,香火鼎盛。自世家大族,到平民百姓皆信仰佛教。秦思更是痴迷,与僧人们同吃同住,连王府也誊出三间,用来与僧人彻夜畅谈佛法。再联想秦思的面色唇色,都透出些苍白来,气血虚弱之态,不是一日两日茹素便能达到的。且柞州兵丁人数大致与朝廷的记录一致,未见异常。

景成皇帝再看那本奏折,直到"歇王秦瑟与之狼狈为奸"一句,更觉得荒唐。秦瑟自去年为救皇七子落水以后,一只脚都踏过鬼门关了。把他当个琉璃做的养着,一年也有大半年下不得床。再之前他二人向来不睦,又怎么会勾搭成奸。便更觉得奏折上都是无稽之谈,顺手合上扔到一边了。

竟成一桩宫闱迷案。


秦思回到房中,长途跋涉使他脸色更加苍白。他半靠在床弦上,将裤带解开,眼见已有星点血迹透到白色的亵裤上,万幸外裤是墨蓝色,还未能渗出来。再脱下亵裤,大腿靠近腿根的地方绑着厚厚一层布条,隐约能闻到血腥味。为了不让皇兄起疑心,他特地向往常一样骑马进京,腿上的刀伤反复撕裂,疼得天灵盖都麻了。

脸色苍白可不止茹素,失血亦可以。

秦思皱着眉头给自己清理伤口,血迹有的已经结痂,和布条粘黏在一起,手一翻动,便连着血痂一起从伤口上扯下来。秦思大腿上的肌肉克制不住的颤抖着,神经像激流中的水草,整齐地指向大腿上的伤口,这时候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唱歌。

激流停下来,秦思分出一丝注意分辨着窗外的声音。那人唱得断断续续,从风里送来便更加支离破碎了,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唱了些什么,稍纵即逝,像幻觉一般的。

秦思赶紧讲药换上,扶着柜子站起来。

因躲着景成皇帝的暗探,柞州的兵丁都隐匿了起来,大部分伪装成佛寺的僧人,也有少数伪装成府兵。少年孤身一身,踏着月色出来,心中坠坠的,仿佛已亡故的亲人都压在心口上。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家乡的小调,一转头,却看到一个人影靠过来。少年心"呼"地提了起来,右手飞快握上刀柄,却看到来人似乎是个瘸子,虽扶着围栏却仍十分吃力,走得像只螃蟹。待来人走到灯火下,少年才看清,那人一身华服,正是这王府的主人。

秦思跌跌撞撞地寻着歌声跑了出来:"你是越州人?"

少年向他行礼道:"回殿下,正是。"

秦思已经走得近了,板着他的肩:"你再唱一遍?再唱一遍?"

少年不明所以,疑惑地开口,将自己家乡的小调又唱了一遍。

"我也是。"秦思低下头,"我也是越州人,但我听不懂你们越州的话。你告诉我,这小调唱的是什么?"

少年只当他在说昏话,心想:哪位皇子不是生在棠京长在棠京?这个王爷年满十五便被扔来柞州,越州城都没进去过,怎么说自己是越州人?"不过是母亲哄孩子睡觉唱的摇篮曲罢了。希望孩子平安喜乐,万事胜意。天下母亲大多是这个愿望吧。"

王爷脸上流露出一种他不理解的梦幻表情,喃喃地说:"真的?真的?"又像梦游一样,扶着围栏,一边呓语着,一边往来时的路上回去了。

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正要松一口气,眼见那个螃蟹一样的身影又跑了回来,眼睛亮晶晶的:"你叫什么?"

少年拱手行礼,回道:"回殿下,微臣姓伏,小字以素。"

秦思念了一遍:"好了,从明天起,来做我的副将。"

"可是……"少年皱起眉头,他想不通这位王爷的赏罚。这样莫名其妙的封赏,如同折辱他一般,仿佛只是奖赏会唱歌的鹂鸟。

"闭嘴!"秦思打断他,连腿伤都好多了似的,步伐轻快,一条好腿拖着一条伤腿,一蹦一跳地走了。


秦思坐没有坐像,歪靠在椅子上,闭目听着底下的谋士们说话。他们也并不总是商讨国家大事,比如这时,秦思便听到有人说:"听说玉妃娘娘薨了。"

这倒是件旧闻了,秦思耳朵一动,接着听下去。果然有人起哄他,说他消息不灵通:"你可知道歇王殿下被削了参政议政,上书房行走的资格,不日便要就藩了。"

这对秦思来说,也算不上什么新闻了。他默默地坐起来,低着头玩自己的指甲。

"听说是和玉妃有染,皇上震怒。逼死了一个,又流放了一个。"

秦思摇摇头。他与玉妃只有几面之缘,却知道她缠绵病榻已久,是真正病死的。可坊间就是喜爱更有爆点的花边新闻。再说,歇州算什么流放,真正流放,就应该到柞州来。穷山恶水,流人逃犯,够他金枝玉叶的十四弟弟焦头烂额。

只削了他的实权,却还是食邑万户的亲王。秦思想,皇兄准备拿十四当金丝雀养?

"连皇七子,也不知道是谁的儿子呢!"

"别说皇七子,后宫内院监管不力,还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是别人家的。"

大男人的八卦不亚于女人。听着谈话内容越来越露骨,秦思"簌"地站起来。众人戛然而止,秦思没正形惯了,让他们全忘了这里还坐着一位秦氏血脉。秦思摆摆手:"没事,你们聊。我去出去逛一圈。"

少年伏青之在王府里找了一圈,最后才问得王爷在卧房里。他便过去叩门,门里喊了一声:"进。"

伏青之行礼道:"殿下,臣有事禀报。"

秦思正站在窗前:"说吧。"他并没有听,伏青之的声音从左耳进,又倒水一般从右耳朵里出来。

"你说。"伏青之被莫名其妙的打断了,"若此次失败了,皇兄会留我性命吗?"

又来了。伏青之皱起眉头,见这位王爷十次里,总有两三次发疯的时候,颠三倒四说一些不着调的话。谋反重罪,十恶之首,只能因他身份,不诛九族而已。妇孺皆知,他何必询问?

"死罪。殿下。"

"是吗?"秦思回过神来,"你刚才说什么?"


柞州城的冬天向来到得早,中秋刚过,天气便一天天冷了起来。已经很久没有大晴过,城楼上风烈烈的,揉得军旗蜷成一团。秦思穿着黑色的铁甲,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也是一个个黑色的身影,如一群浩瀚的,静默的蜉蝣。

自他登楼站定,天空便飘起小雪来,是今年第一场雪。众人都在等主帅开拔之前,说些鼓舞士气的话。秦思拢着袖子:"将士们。"

雪花越下越大,顷刻间,便是鹅毛大小。诸将士等了许久,没有等到下文,蜉蝣们不解其意,微微躁动起来。

秦思说:"看看雪吧。"

城楼下的人没有听见,站在他身后的将领听得面面相觑。这柞州城一年有半年是雪,哪有什么可看?

秦思沉默着,竟像是不准备再开口了。伏青之情急之下向前一步,向城楼下喝道:"殿下说此雪是祥瑞之昭,这是柞州城今年的第一场雪,也是整个大慎的第一场雪。此乃天意!上天定保我军挥师南下,势如破竹!"

这话是好懂的,城楼下终于响起山呼"必胜"的声音。

秦思看着伏青之的侧影,他全身罩在黑色的戎装里,仿佛只露着两片嘴唇,一张一合。秦思顿时只觉得索然无味,拂袖而去。

他五岁的时候,秦瑟才两岁,由他的母妃抱着,在宫宴上祝酒。两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?不过是母妃说一句,他学一句舌罢了。德妃娘娘亦坐在他身边,丹蔻指尖掐在他的肉里:"你倒是说句话啊!教你了什么,忘了?"

秦思执拗地坐着,被掐得忍不住,才转过头去:"他不过是个鹦哥儿罢了,母妃也想我做鹦哥?"

可父皇被他哄得极开心,将秦瑟抱到膝上来,捻起果盘里最精美的点心喂给他。好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。

德妃掐他不动,愤愤地放下手:"你还不如鹦哥,鹦哥还知道说句吉利话,讨人喜欢。你就是个癞皮狗,只会讨嫌!"

二十年过去了,他仍然不会说什么吉利话。可他不说不要紧,有的是人愿意替他张口,做他的嘴巴。仿佛二十年前德妃那只手,掐在他的肉里——生死都得把这些讨厌的话讲出口去。

而只要他踏出柞州城,这样的时刻将会越来越多。

他只是想看看雪,柞州城的雪是最大的,纷纷扬扬,粉妆玉砌,别处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。而铁骑一旦踏出柞州城,成则身死棠京,败也战死在别的州府,这样的雪景是再也看不到了。

秦思从小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,犯事却知道轻重。左不过是关几天禁闭,挨几顿板子。再长大些,不过是削他的食邑,扣他的俸禄。现在是他此生最大的叛逆,却如此索然无味。


柞州军兵分三路挥师南下,用兵神速。景成皇帝的案台上,接连放了三本州府沦陷的折子。加急军报传来,全是大败。如今柞州十五万兵马已会和在山海关外,山海关一破,中原便如探囊取物。景成皇帝急调了京防五万,支援山海关。又令渤州并州立刻点兵北上,限十日,未至者,军法处置。

棠京城里温暖许多,此时恰是秋菊盛放的时候。北方的战事没有影响这座都城,偌大的金菊宛如儿面,馥郁的香气飘散在棠京城上空。寒衣节将至,城里裁缝铺还在加急赶着冬衣,最是热闹。

待到秋来九月八,我花开后百花杀。

冲天香阵透长安,满城尽带黄金甲。

柞州军不过是打中原个措手不及,那十五万儿郎的性命,全是白白送死去的。秦思只点了五千人马,抄小路日夜兼程赶至棠京城中。棠京城刚刚调离了五万守军,只剩三千近卫还在城中。本应在千里之外的柞州黑骑,突然向皇城杀来,皇宫中一时间乱做一团——盛世已持续了好几代,这金粉城许久没听到金戈铁马的声音。

几骑银鞍白马骁勇异常,率先杀进宫中手起刀落,千里不留行。

秦思的戎甲是漆黑的,像一只飞进皇城的老鸹,羽翼一震便为这京城压上一团黑云,掀开乱世的一页。他一路杀进苍翎宫,糊了一脸干涸的血痂,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。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提在手中,倒是一把好剑,削铁如泥,竟没有沾上一点血光。

秦思远远地站定,叫了一声:"哥哥。"

今日皇城大乱,连御书房内都无人点灯,只剩一点盈盈如豆的灯火。景成皇帝淡定地拿起火折子,又点了两盏烛:"朕原以为,父皇这么多儿子里,你是最不适合承继大统的。如今看来,竟是天命所向。"

秦思嗤笑了一声:"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?不过有的人能投胎到皇后肚子里罢了。"

"秦恪己。"景成皇帝长叹一声,"你向来这样,长不大。"烛光将灯影映到宫墙上,将将能把御书房的墙壁染上一层金辉。景成皇帝停下手:"父皇向来惯着你,说是杖四十,杖六十。何尝真的下手?不然任你有些学武的底子,又经得起多少杖?你少时顽劣不堪,多多连累德母妃,她至死又何曾真的厌弃你?莫失小你三岁,你向来最爱欺负他,但你犯错他每每替你求情……秦恪己,你长不大,永远觉得别人都欠你,对你的好,你永远都不记得。"

说到这里,景成皇帝笑了一下,"你走了一步最错的棋……你儿时觉得皇城是牢笼,人人对你不起。后来十五岁去就藩,做了郡王,便觉得柞州是牢笼,胡天胡地闹了好几年。你若做了皇帝,这天地为笼,更无处可逃了。"景成皇帝走下来,拍了拍秦思的肩,用下巴指了指宫殿正中的位置:"去吧,坐坐。"

父皇在时,夜间有空,常在御书房召见儿女们。最常与父皇夜谈的,自然是当时的太子。而这样的殊荣,只轮到过秦思身上一次,那是父皇定了他的封地,要他择日就藩去。他嫌柞州边远,梗着脖子不愿领旨。父皇将黄纸往他面前一掷,留下一句"不识抬举",便被气走了。从此之后,非诏不得进京。

如今轮到他要去这个位置上坐坐了。

地狱里的恶魔伸出手,发出桀桀的笑声。或推或拽,拥着他往那个高位上走去。那彩漆雕花的书桌是半旧的,右手边搁着笔架山亦是半旧,旁边放着一个宝石红釉的茶碗,砚台里的墨还未干。左手边有一摞折子,桌上正摊开一本,是山海关的战报。

秦思想:难怪父亲最喜爱他,他与父亲最相似。连这书桌的摆位都一如往昔。

仿佛年少时的一场幻梦,他还是十五岁,捧着那一册黄纸,即将从这里出发,赴往未知的将来。

他恍惚地往那高位上坐下来,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朱笔。连朱笔都还没准备好迎接乱世,它吸满的还是景成皇帝蘸的墨,悬而未滴。

"秦恪己,从此以后这天地为笼,更无处可逃了。"

门洞急匆匆地闪进一个身影。那是个狼一样的少年,有着青色的眼睛。他急奔了两步,看到秦思坐在龙椅上,便刹住车,跪地高呼道:"吾皇万岁!"随后进来的一干人,见此场景,也纷纷跪下来,识趣地高喊着万岁。

秦思从他的幻梦中醒来,哥哥已经不知去向。他端详着底下的几个人,他们人人脸上身上都是血迹,也不知道谁手刃了一朝天子。秦思愣了一会儿:"这凳子太硬了,让裴雨舟做个新的垫子来。"


棠京城迎来了新的帝王。

秦思政务缠身,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,还有多少大臣等着召见。他们从来不会开门见山的,叽叽喳喳争论不休。一群文人,话正过来反过去说得都有道理,东家话音刚落,西家就跳出来扣字眼。秦思烦不胜烦,将宝剑一把抽出,重重掷在地上:"吵什么!有种出去打了再进来,谁胜了谁进言!"

哪有这样的道理?

底下的人脸面面相觑,良久才有一老臣开口道:"陛下,万万不可。如此岂不是只有武臣可以进言?这大殿之上哪还有文人的一席之地啊!"

秦思道:"那你来杀了朕!自己做皇帝,便能定自己的规矩了!来啊!脖子给你,剑也给你!来啊!"

竟没人理他,一群人窸窸窣窣地,便全退出去了。御书房里,只剩他一个人暴怒之后,粗重的喘息声。像一只困兽。

半晌,才有人来小心翼翼地请示道:"陛下,庄帝的几个幼子尚在偏殿关着,如何处置?"

秦思的几个子侄已在偏殿关了几日,整个大殿浊臭不堪。身为皇子的华服都扒了下来,只剩素白的中衣。眼见着秦思进来,一个个争先恐后地,哀嚎翻滚着挤到角落抱成一团,像一群猪猡。一个小的动作慢了,在猪猡们周围挤了几次都没有挤进去,反而被哥哥们推了出来,跌到地上。

秦思想:传言是不可信的。这几个孩子脸上都是哥哥的痕迹,是亲生无疑了。他们或鼻子或眼睛,或脸或嘴,东拼西凑成一张完整的脸。那脸念着紧箍咒:"秦恪己,这天地为笼,无处可逃。"

那个个子最高的,反而站在最中间,仿佛弟弟们的簇拥给了他什么莫名的勇气,他伸着脖子骂了一句:"沐猴而冠!"

秦思看着他:"朕是猴?你们几个才是真龙?你分得清?"

那个孩子果然争辩了一句:"我等真龙,自然与你不同!"

秦思点点头:"朕倒很好奇。待会儿让人在这个大殿中间支一口鼎,将你的兄弟们皆尽煮烂。由你,分拣尸骨。朕倒要看看,你能分得清几个是真龙。"

猪猡们顿时嚎啕成一片,那个顶嘴的脚下一软,已跪了下去。

反倒是那个跌出来的小孩,怯生生地扯了扯秦思的衣摆,用强作镇定的颤抖声音说道:"给十叔,给陛下请安……请不要煮我,给我留一个全尸……母妃九泉之下见到我尸骨不全,定会心疼的。"说着好像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,小孩子将内袋的帕子掏出来,努力塞到秦思手上:"母妃不擅女红,只给我绣了这么一个帕子……可是我别的什么都没有,都被收走了……只能,拿这个帕子换。"

秦思低头看着他。小孩有一双美丽的眼睛,目如点漆,掬着盈盈两网悬而未落的眼泪,如一汪春水雾气昭昭。这几日幽禁在大殿中,小孩脸上颇有些病容,倒是更楚楚可怜了。秦思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影,也是长了一双桃花眼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秦思捏过他的下巴端详着,倒有必要给十四留个念想。"你长得很像你的母妃。"

秦思离开的时候,大鼎里的水已经烧滚了。凄厉的惨叫顺着朱红的宫墙爬上来,追上秦思的脚步,藤蔓一样地缠绕上来。站在他身旁的太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不着痕迹地闭上眼睛,叹了口气。

秦思撇了他一眼:"你吃猪肉吗?"

太监愣了一下:"回陛下,臣猪牛羊鸡鸭鱼等,都吃。"

秦思笑出了声:"那何必假惺惺?不都是肉吗?猪杀得,人就杀不得?"

太监被他这一番歪理惊得说不出话来。秦思又道:"何况"众生皆苦,有情皆孽",只有未出世的,和已过身的才能超脱于天地,脱离苦海。朕送他们早登极乐罢了。"

说罢,他大笑:"以天地为之笼,则雀无所逃。你该哭我,你该叹我。"

以天地为之笼,则雀无所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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